鶯兒臉上刻意做出來的討好的笑容，頓時凝滯住了。

春花見狀，一面撇嘴，一面在心裏腹誹，這一群窮鬼，來的時候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，我還能貪你們的銀子不成？

你們有嗎？

她從腰間解下荷包，仔仔細細數了十二文出來，叮囑道：“過兩條街有一家豆記，就買它家的，錢數剛剛好，一盒有四個，你可不許偷吃，這麽近，你的跑腿費可不值一塊糕點。”

她的語氣有些冷硬，鶯兒一點也不敢生氣，接了錢，乖巧地笑著說：“姐姐放心，我連盒子都不會揭開的。姐姐快去更衣吧，順便再喝盞茶歇一歇，我替你進去伺候夫人。”

看在她如此識趣的份上，春花也沒再說別的，轉身慢慢悠悠地走了。

鶯兒輕手輕腳進了東廂房，眼睛不敢四處偷瞄，找到範嬌杏所在的位置，便走過去坐到春花原先的小板凳上，拿起扇子輕輕扇著。

這一扇便扇了近一個時辰，鶯兒即不喊累也不在心裏抱怨，畢竟她只是一個丫頭，不是伺候這個便是伺候那個。

自家姑娘現在睡覺越來越不喜歡她在一旁守著，左右這會兒有空閑，在範夫人跟前留個好印象，對她們也是有好處的。

鶯兒不急，春花卻急了。

一是糕點還沒買回來，沒吃到嘴裏，二是萬一夫人醒來，見到不是自己身邊的丫頭在服侍，只怕會大發脾氣。

春花如廁後，喝了一盞茶，然後和衣躺到自己的小床上歇息，誰知一時沒留意，竟就睡著了。

幸虧她也是多年做丫頭的人，即便是睡覺也保留著一兩分的警醒。窗外不知哪來的一聲鳥叫，驚醒了春花，她急忙起身趕去東廂房。

萬幸夫人還沒醒，春花輕輕進了屋，接過鶯兒手裏頭的扇子，又指著她身下的凳子示意趕快起來。

鶯兒順勢起身，無聲地笑了笑。

春花又用手指指向外邊，鶯兒會意，點點頭就躡手躡腳地出去了，剛走到門外，鶯兒無意間一回頭，看到春花正用手試凳面，嫌棄被她坐得發燙，便不耐煩坐下去，就那麽站著，還用扇子沖範夫人的頭上狠扇了兩下。

範嬌杏的作息向來很有規律，午睡一般在一個時辰到一個半時辰之間。

原本這會兒就快要醒來了，春花扇出來的兩股涼風直接扇開了範嬌杏的眼皮子。

“喲，你怎麽不坐著？一直站著的麽？你也不嫌累。”範嬌杏揉揉臉，起身。自己身邊就這麽兩個丫頭，該心疼的時候也得心疼，不然弄得她們和自己離了心，也沒有好處。

“剛才夫人頭上有一個蚊子，沒扇疼您罷？坐也好，站也罷，只好夫人睡得舒心，我們做丫頭的辛苦一點又算得了什麽呢。”

只要春花願意，那一張尖利的壞嘴瞬間能變成又甜又巧的好嘴。

門外的鶯兒聽見範嬌杏醒了，趕緊躲到陰影處去，並不急著走，想聽聽春花怎麽同夫人說自己要出門的事情。

或許，春花壓根不會提？

範嬌杏被春花哄得眉開眼笑：“你和秋月都是好丫頭，她比你笨一點，就笨在那張嘴上，光會做不會說。當然了，你也是個勤快的。看在你中午辛苦一場的份上，下回請你吃點心。”

“多謝太太。”春花笑瞇了眼，忙不疊地奉承起來，“這可真是巧了，鶯兒那丫頭要出門買線，過來請示太太，太太正在午睡，我想著也不是什麽大事，便放她去了。正好這兩日肚子有些不舒服，我給了她十五文錢，托她買一盒好消化的軟糕回來。”

範嬌杏微微頓了頓，又不願在下人面前服輸，轉念一想，只不過十五文而已，若自己來賞，這樣的糕點哪裏能拿得出手呢？沒得顯得自己小氣。

於是，她笑了笑：“既然這樣，那盒點心就算我請你和秋月的。你去零錢匣子裏取十五文吧，我記得裏頭還有三錢的一塊碎銀子，並八十個銅板，你拿了正好還剩下六十五個。”

她說到錢數的時候，神情極其認真，仿佛同時也在心裏默記一般。春花知道自家太太的性子，並不敢在這上面耍滑頭，連忙笑著道謝，把範嬌杏誇了又誇，從容貌到品行，無一處遺漏的，簡直讓人嘆為觀止。

範嬌杏聽著她的誇讚聲，心裏覺得這十五文花得也算值。

她含笑下了榻，走到梳妝臺前。

大大的雕花明鏡裏出現一張小臉。

要想被稱之為美貌，自然不能臉大如盆，範嬌杏雖然也屬於小臉行列，卻不是鵝蛋臉或瓜子臉，她的臉型是細長的，再加上膚色偏黃，氣色幹枯，就算剛才享受了春花的心靈式洗滌，也不能昩著良心說自己長得好看。

連美人遲暮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，都有失偏頗。

範嬌杏看著鏡子，神情怔怔的。

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，那時甄老爺家境還好，府裏頭的小廝下人也多，可是向自己示好的，好像……一個也無。

“夫人，我去打水來給您洗臉吧？”春花小心地問道。

就算她巧舌如簧，黑的也能說成白的，但是每當夫人照鏡子，都是自己詞窮的時候。

那鏡面映得人可清楚了，夫人自己也正看著呢，明明雙眼幹枯無神，你偏要說成水汪汪，水在哪裏？井裏麽？

別說討賞了，討一頓夫人的罵還差不多。

所以，每到這時候，春花總是能避則避。

“去吧。”範嬌杏輕輕揮了揮手，“多打一盆，我要好好洗一洗臉。”

說完，她木著一張臉，伸手擺弄梳妝臺上的胭脂水粉，似在嘆息又似在埋怨：“這些東西都不好用，下回還是換些更好的吧。”

她想起了薛寶釵的那張臉，白白嫩嫩，仿佛一掐就能出水似的。偏偏自己無論用多好的粉也不行，如果只塗薄薄的一層，黃氣簡直能透出粉外。要是塗得厚了，又慘白得像鬼。

如果有一盒粉能讓自己達到寶釵那種效果，哪怕開價上百兩，她也舍得買。

春花只當沒聽見她最後那句話，屏著呼吸，踮著腳尖溜出去打水了。

“你這是怎麽了？”賈雨村從外面回來，徑直來了東廂。

忽然聽見老爺的聲音，範嬌杏立刻起身，不好意思地摸摸臉，小聲道：“沒怎麽，正等著丫頭打水來洗漱呢。”

範嬌杏迎上去，一面伺候他換家常衣裳，一面喊人上茶。

秋月泡了兩盞熱茶端進來，範嬌杏本來想親手捧給老爺的，一時想起自己起床後還未洗臉，只好對秋月努了努嘴。

秋月懂了，低著頭把茶放在老爺面前的茶幾上，然後又垂著頭退出去。

賈雨村換過衣裳，默默喝茶，一時間，夫妻倆靜坐無言。

範嬌杏感覺氣氛沈默得有些尷尬了，老爺在外面做的事，她一字不知，老爺也從不和後宅的婦人討論這些，所以，她只好拿自己當作話題。

“剛才對著鏡子，才發現我竟老了許多，就像秋後的殘花，礙著老爺的眼了，是我的錯。”

範嬌杏是笑著說這些話的，聽起來很像在自我打趣，只有她才知道自己心底深處的不安與酸楚。

賈雨村聞言，放下茶盞，搖頭失笑：“我也老了。”

他擡眼，看向範氏，明白她心裏在想什麽。

自從那一年，兒子夭折後，夫人就是這副心事重重的樣子，平時郁郁寡歡。他還知道，她私底下吃了許多副藥，想盡快再懷上一個，大約是自己命中子女緣薄，這幾年間竟毫無喜訊。

想到這裏，心裏便有些憐惜她，溫聲安慰道：“莫要多想，你總是我的妻子，我是敬重你的。”

範嬌杏適時地露出一個羞澀的笑。

自家老爺不喜女色，既好也不好。外頭的女人想進來是沒可能的，裏頭的人想在老爺心裏占據很重要的位置，那也只是一場空想罷了。

笑完，她又低下頭，心裏有些失望。

如果老爺說這句話的時候，能握住她的手，那就更好了。

……

鶯兒聽到春花大言不慚地花式誇讚範夫人，她就悄悄地離開了。

回去後，寶釵早就醒了。

鶯兒連忙問：“姑娘已經醒了？洗過臉沒有？我這就去打水。”

“不用忙了，我自己打水洗過了。”

鶯兒頓時羞愧起來，吶吶道：“怎能讓姑娘親自動手呢？應該等我來做的。”

“廚房的李大娘很好說話，我過去打水，她還拉著我聊了好幾句。你平時也累得很，這些小事我自己就能做。現在不比以往，你也該改改了，不用只守著我一個人，該歇的時候你也要多歇一歇。要是把自己累壞了，那我可就真的少一個幫手了。”

寶釵說得情真意切，鶯兒雖然心裏不讚同，面上也沒反駁。

她笑嘻嘻地說：“太太和香菱下午大概也要做針線的，姑娘過去和她們說說話罷？我已經稟過範夫人，現在就出去買線。姑娘可還有旁的要囑咐的？”

“能出去了？”寶釵驚喜地瞪大眼睛，在心底算了算，“黃色一定不能少，做菊花盤扣還是黃色最配。其他的……你看著辦吧，最好是每樣都挑一些，專挑成色好的，千萬別省那幾個銅板。東西的品質上去了，才更暢銷。”

最後一句話，鶯兒聽得似懂非懂，她也不插嘴，乖順地應下：“那就紅、橙、黃、綠、藍、靛、紫吧？買回來先給姑娘您過目，若不合適我再去換。”

“好，你快去。”寶釵催促道，她正摩拳擦掌要挖這裏的第一桶金呢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  範嬌杏：雖然我長得不咋滴，但幸好我家老爺不喜女色，對後院尤其不上心。

賈雨村一臉矜持，微笑點頭。

不久，他的臉就被打得啪啪啪響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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